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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爱,女人为女人创作色情

乔安娜·拉斯《带着爱,女人为女人创作色情》 – shippersquad https://shippersquad.wordpress.c ... %e6%83%85%e3%80%8b/




编译导语——#羞耻的愉悦# 第二弹《带着爱,女人为女人创作色情》
        上世纪80年代中叶,西方女性主义者们的“色情论战”(又称“性论战 Sex Wars”)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简单粗暴地概括,“反色情派”将色情行业整体视为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女性不但可能作为性工作者受到剥削,由于色情产品中充斥着物化女性的凝视与幻想,普通男性会在消费中将性暴力逐渐内化,从而加固强奸文化,进一步威胁女性的安全与自主。“反·反色情”派则警惕对色情的全盘否定可能召唤出道德羞辱与言论自由审查,最终被根深蒂固的保守男权思想捆绑,进一步钳制女性的性解放与表达自由,也对性别少数群体夺回性自主无所裨益……

        这一背景下,1985年,著名科幻小说家,雨果、星云奖得主,文学批评学者乔安娜·拉斯(Joanna Russ)(现已故)从自己在《星际迷航》Kirk/Spock同人圈的经验出发,写下《带着爱,女人为女人创作色情》(“Pornography by women for women, with love”,以下简称《带着爱》)一文,不仅在标题中直白地使用“色情”二字,也毫无愧色地坦承喜欢K/S同人,是因为它们“能唤起我的性欲”。
        拉斯以真诚而不失幽默辛辣的笔调,结合对女性主义科幻传统的理解以及色情论战的观点,分析这种女性“男/男性幻想”发生的语境、对性别规范的逾越(雌雄同体式写作、模糊性别气质、夺回性少数的主动权……),以及它们与男性性幻想之间的异同(如男女皆有的“强奸幻想”、“强制爱”背后的不同逻辑),也探讨同人创作中的色情内容如何为女性赋权。
        拉斯作为科幻领域前沿的作者,善于深入挖掘性别视角赋予作品的颠覆性意义。她也是最早严肃对待(耽美)同人文化的知名评论家之一,《带着爱》中提出的观点,某种程度上为此后西方学界解读耽美同人(M/M Slash)文本奠定了基调。Russ肯定这种由女性主导、为女性交流性幻想而建立的公共平台,认可粉丝们创造性劳动的价值,并把同人视为与主流文化相抗衡的重写……这些都是后来的同人研究频繁讨论的观点,其影响可见一斑(2014年被收入辑录同人文化研究经典论述的The Fan Fiction Studies Reader之中)。此外, 拉斯身兼“同人粉丝”和“学者”两种身份,这种跨界深入的姿态也给了日后的同人文化研究者以启示:比如,今年出版的最新论集The Darker Side of Fan Fiction的编者仍在“绪论”中表示,学者们“仍应遵循当初乔安娜·拉斯《带着爱》及詹金斯(Henry Jenkins)《文本盗猎者》(1992)中所采取综合性方法”,以尊重同人圈内部规范与价值观为前提,开展学术研究。此后,这一领域也确实涌现出了相当多的“粉丝型学者(acafan)”。
        过去三十年,拉斯对西方耽美同人界自我认同的形成有不容忽视的意义。尽管她的观点现在看来,必然带有时代、身份和视野的局限性(比如,忽视同人圈中非异性恋、非女性的参与者,未能认真对待男/男同人中物化男同性恋的倾向,过度乐观地估计异性恋主导意识形态下女性性幻想的颠覆性……等等),但这些局限也随着粉丝与学界之间的深入理解,随着社会观念的变迁而逐渐得以重审。关键是,从她出发,西方喜爱耽美的女性们开始试着摆脱羞耻和不安,坦然面对笔端的性幻想,开始认识并反省耽美同人文化中同时共存着的进步与保守的张力。
        2007年春,在Livejournal上促成日后Archive of Our Own(AO3)创建的诸多热门讨论帖中,最为人熟知的贴主之一——“How fanfiction makes us poor(同人小说如何令我们贫穷”一文的作者cupidsbow开篇直陈,自己是受到拉斯1983年的论著How to Suppress Women’s Writing(《如何压抑女性的写作》)一书的影响。书中,拉斯论及历史与当下社会中女性创作者遭遇的压迫,如鄙视女性作品的艺术价值、质疑原创性等等,这些与(大多由女性书写的)同人作品面对的批评如此相似,同人作者们深受这种文化观念的规训,自觉倾向于贬低自己的创作、隐藏自己的社群。
        如今,越来越多中文作者选择迁徒到发展日隆、有意识地支援同人创作的AO3,后者秉持着自由、开放的宗旨,在拒绝商业资本注入的情况下,依靠社群捐赠稳步走到了第十一年。与此同时,在中文网络中,仍有观点认为色情描写泛滥的耽美作品必然下流龌龊,因此牟利获刑亦无可辩驳;也有人认为原创不等于同人(尽管两个圈子参与者重合度极高,在“女人为女人创作性幻想”这点上也一脉相承),或者“色情”本应被开除出耽美创作……历史烟波中远隔重洋的色情论战,似乎随着耽美“全球化”(gloBLisation)的脚步,以一种独特的形式不可避免地于我们眼前再现。
        也许此时此刻,在中文语境中与拉斯那种敏锐、激越,怀抱同情心的女性精神重新相遇,将会诞生新的对话,新的意义。

同色理论工作组  

2018年12月31日



带着爱,女人为女人创作色情

乔安娜·拉斯

        是的,确实存在100%由女性书写,读者100%是女性的“色情”(pornography)。

        你肯定觉得,我想说的其实是“情色”(erotica)?

        好,这么说吧,很多人喜欢某样东西时管它叫一个名字,不喜欢的时候叫另一个名字,就像已婚的女士们说她们是在“做爱”,单身酒吧的人是在“打肤浅无谓的炮”,而同性恋则是在“干变态的事”一样。(当然也有那么些人,管支持体制的艺术作品叫“艺术”,管那些质疑体制的叫“政治话术”。)

        这种扣帽子令我厌烦。在“反色情/反反色情”的争论中,“色情”已经成了一个含义厚重的词汇,但为了本文的讨论目的,我们需要一个中性词汇。既然这个标题已经抓住了你的眼球,可能还让你不爽了一下,但接下来,我要使用的词既不是“情色”也不是“色情”,而是“性幻想”。

        但首先,我得跟你说说《星际迷航》。   

        20世纪60年代末,《星际迷航》为科幻粉丝圈带来了一大批女性粉丝。科幻读者往往都是业余出版人士,他们自己印刷非营利的同人杂志,参与(甚至筹办)科幻展会,通过各种各样的友情网络、业余出版组织和讨论圈子互相结识。虽然没人统计过确切数字,但之前,粉丝圈的参与者大约九成是男性,而《星际迷航》把性别比大致变成了一比一。这部电视剧的核心是三位男性人物的友情和工作关系,因此,突然涌入了大量女性粉丝,多少令人有些诧异。主角之一,星际舰艇“进取号”的舰长詹姆斯·T. 柯克(James T. Kirk),是个野心勃勃的大男子主义者,感情丰沛,又有些冲动。斯波克(Spock)是“进取号”的大副和科学官,作为半人类、半外星(瓦肯星人)的混血,他感情淡漠、逻辑严谨而且有极强的自控能力。而“进取号”的医生——伦纳德·麦考伊(Leonard McCoy),是个脾气火爆,说话直来直去的倔脾气,与前面两人产生了鲜明反差。自然,柯克和斯波克也因截然相反的个性特点而互相映照。一般的科幻同人志通常刊载个人评论、来信、八卦消息、业余出版组织新闻、书评,以及哲学、科学探讨文章,而我将要讨论的《星际迷航》同人志则不然。后者重点刊登同人作者们写的小说或诗歌,这些作品(往往只有很少部分)是基于原作电视剧及目前的两部剧场版电影而创作的。在《星际迷航》粉丝世界中,还存在着一个数量更小的特殊群体,会自主创作、编辑和阅读一种被称为“K/S”的同人志。  

        “K/S”同人志收录的是,由粉丝自发创作的描述柯克和斯波克之间关系的小说。作者会把自己的作品按照G、R或X分级[译注:一般(General) 、限制(Restricted)、露骨(Explicit)],创作的前提是——斯波克和他的舰长是情人。G级作品中的情人关系往往只是假设,R级作品则通常围绕这一设定作出讨论,而X级作品则会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展现两人之间的性行为(不仅是文字,插画亦然)。

        “K/S”同人志的编辑、作者和读者,全都是女人。[1]

注:图片并非为此文创作,授权自画手@J囧hn-Jo

         假设你一看到“舰长和大副是情人”的设定,自主神经系统就像我一样鲤鱼打挺蹦起来,那就无需多说什么友情之美、人际交往中同理心之必要了。K/S同人无疑是性幻想。我把它们分享给了八个我认识的喜欢《星际迷航》的女科幻迷看,她们仅仅是听说了K/S的设定,就全都欢快地尖叫起来,还兴奋地羞红了脸。

        简言之:柯克和斯波克不仅成为情人(或正在成为情人,很多故事写的都是“第一次”),而且往往通过绑定彼此的精神,达成一种类似终身单配偶制婚姻的关系,谁也不可以解除。有时,这种精神结合只维持在生前(而一方死后,另一方往往也随之而去),但作者也常常假设这种结合会在死后持续下去。就像特里斯坦(Tristan)和伊索尔德(Iseult),两人是命定的爱人 ,即使没有特别指出这一点的故事,往往也如此假设。了解K/S创作的人都知道,两人的爱情某种意义上已经存在了,不管故事本身是否刻意指出他们必然相爱,这一先验的假设都给了K/S的“婚姻”一种追溯性质的命中注定感。有些故事刻画一人或双方(暂时或永久)死亡、分离的情形,或是无法将爱情和事业结合起来的困境。即使结局美好的故事里,也会有相当多的笔墨在描绘挫折和延宕。这些故事中,种种因素都有可能推迟两人的告白与结合:斯波克的瓦肯价值观(崇尚感情淡漠、逻辑纯粹),他半瓦肯半人类天性之间的冲突,或者是柯克的骄傲,又或者他们的审慎、怀疑、不能恋爱的理由——这些内容可以长达六、七十页。这种无穷无尽的迟疑和渴望,与女性言情小说(同为女性向的性幻想)中故意制造出来的误解十分类似。事实上,这些担忧、猜疑和犹豫令两个人物近乎无力行动,以至于需要不断地借助外力,才能将两人推到一起。总有人受伤流血、发高烧、脑震荡、截肢、失忆——你肯定还看过别的情节——要么是两人都被困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行将饿死,这样他们至少可以在彼此的臂膀中死去;要么是他们(暂时)困在一个山洞中,脑震荡的斯波克以为自己在做梦,就按照本能对柯克的激情行事;要么是柯克脑部受了损伤,心智上退回了儿童状态,天真无畏地向斯波克发出了性邀约,而斯波克则会大受惊吓,却并非因为柯克鲁莽的行为,而是因为他自己的反应。

        总之,这些同人故事反反复复地设计了两人无法真正承担责任的情境。另一些(R级或G级)故事中也会描写形形色色的殴打、致盲、凌虐情节。这些情节不但让情感上的亲密交流变得不可或缺,也必然引发身体上的触碰、拥抱,情色感在薄纱遮掩下呼之欲出(何况对于受众而言,这层纱也许根本不存在)。

        目前为止,这些同人听起来像是我两个朋友大逆不道的评论:“芭芭拉·卡特兰的易装版。”[2]但如果这就是K/S同人的全部意义,为何创作、阅读它们的女人不直接读点言情小说就满足了呢?为什么需要性别“易装”?为什么要把整个过程投射在两个男性科幻人物身上?

        首先,K/S同人写的并不是两个男人。当然,柯克是个男人,但是斯波克不是;他是一个有着一半人类血统的外星人。苏珊·古巴(Susan D. Gubar)在一篇最近的论文中[3]提出,女性科幻作者在写外星人时,实际往往就是在写女人。帕特里西亚·弗雷泽·兰姆(Patricia Frazier Lamb)和戴安娜·维斯(Diana Veith)也认为:虽然斯波克名义上不是女人,但他身上的他者感(alienness)被K/S同人作者们“编码”(coding)进了幻想故事里。这些幻想的要义,并不在于表现两个真实男性之间的同性爱故事,而是要表现女人渴望的爱与性,不管对象是男人还是女人。——我觉得这个观点妙极了。兰姆和维斯还分析了许多细节,以佐证这一观点:斯波克的瓦肯生殖系统在生物学上呈周期性,且不可控;虽说他是瓦肯人中的佼佼者,但在人类统治的联邦中,他只是个普通的星际舰队官员;瓦肯人和人类都对他退避三舍,就像遵循传统的女性和男性都不愿和离经叛道的女性交往一样;他没有指挥的野心;他经常要去收拾冲动鲁莽的柯克造成的麻烦,自己却不会也不能冲动行事;他身上的瓦肯特质和人类特质长期处于斗争之中;瓦肯族是母系传承的社会;他必须有极强的自控和自保能力……诸如此类。她们的论证远比我在此转引的要详实、有说服力得多,但我也能锦上添花:比如情侣双方来自完全不同的世界(同人故事中一再强调他们天性和背景的不同);再比如同人中的性描写仅仅在名义上发生在男性之间(露馅的细节包括:一些故事中,人物会匆忙地进入肛交,完全缺乏润滑,所以很明显作者在写作时想象的是阴道性交;两人抽插频率加快,同时接近性高潮;而且在一些故事中还有多次高潮。)

       虽然斯波克被赋予了许多女性特征,但这些K/S同人中最令人惊叹的是——正如兰姆和维斯所说——K与S都有雌雄同体的气质:责任心、行动力、主动、被动、力量、柔弱……两性性别气质在他们之间持续不断地变换。例如,斯波克是“女性”外星人,他的身体却比柯克更强壮,并且他感情匮乏,擅长科学思维,我们往往将这些特质与男性气质相关联。柯克按联邦军阶等级属于上位者,是处处留情的花花公子,却也感情丰沛、意气用事,像我们通常认为的“女性气质”一样。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正如兰姆和维斯所论,柯克与斯波克之间的“婚姻”在很多层面上都是理想的:两人都不用放弃“他”在现实中的工作,冒险与爱情兼顾;两人通过心灵融合达成终生许诺,这一结合牢不可破又亲密无间;一方面,两人都在事业中表现活跃,这是“男性化”的表现,另一方面,又能够互相给予对方相当“女性化”的温柔和抚慰。当然,性生活也妙不可言。[4]

        不过——

        如果你还是想问——“为什么非得是两个男人?” 我猜答案就像18世纪的语法学家回答为什么人称代词偏好用阳性一样:“因为这更高贵。” 显然,电视剧将柯克和斯波克之间的友情刻画成真诚的尊敬、真心的爱意,而柯克和各种各样的女人之间纯属走形式的感情就相形见绌了。兰姆和维斯直言不讳:迄今为止,没有人(包括她们自己)能够想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能拥有全方位平等的、真诚尊重对方的、雌雄同体的浪漫关系,或是男女双方能在一段亲密关系中同等地全情投入、作出承诺。

        《第12号异端》中,卡米拉·德卡宁的《采访五个Faghagging女人》[译注:faghag是专门喜欢和男同性恋者交朋友的女人]提到了几乎完全相同的观点。“Faghag是女人,无论她是同性恋、双性恋还是异性恋,都将自己对社会、情感和性方面的关注很大程度地投入到了……男同性恋身上,并对同性相恋的男人们感到性致盎然。这种关注和投入未必是露骨的,也可能仅是幻想。”德卡宁对于这种行为动机的解释,与我对K/S同人创作动机的解释几乎完全一致:“女人从基佬(faggot)中发掘到的是一种社会角度的情色体验,是她自己希望拥有的地位——成为受男性尊重的的同侪、爱人。在性别歧视的文化中,这对女性而言是不可能实现的。”[5]

        K/S同人圈最好的作者之一说过:“问题是,不够喜欢自己身体的那些女人,她们没法想象自己能每周拯救一次宇宙。若非作为依附者或受害人,她们就不敢释放出自己的性意识(sexuality)。于是,柯克和斯波克替她们代劳了。” 她还指出,“《星际迷航》同人小说中的性,那些女人为女人创作的性,是真正的女性性意识(female sexuality)。……读者们……想要变成强大、美丽、完整的成年人,没有限制地去爱,全心全意地去信任,而这信任永远不会遭遇背叛……”[6]

        我同意以上两位的观点。即便是艺术创作——复杂而深邃,不可避免地引人反思,情感错综精妙的艺术创作——想要能超越文化现状的桎梏依然难如登天。对(必须足够原始的)性幻想来说,这种超越则完全不可能。K/S同人中的性爱场景基本上就和大多数男性向的色情一样,浅薄、重复、风格化、可替代、充斥着夸大之词——也就是说,同样地反艺术。

        读者大概会说,这怎么可能!所有那些温柔的抚慰、共情的探索、全心的投入、慎重的延宕,都只是色情而已? 不,这证明女性性幻想更加高级:女性对彼此心智感兴趣,绝非仅仅是身体;女性在乎温柔,拒绝草率进入一段关系,渴望排他的一对一承诺。难道这些仅仅是用来激起性欲的吗?

        至此,这个话题变得尤其复杂。但我想说的是,幻想并不是稀释过的现实,同样的想象情境——比如特别常见的“伤害/慰藉(hurt/comfort)” 类型——一方面提供了温柔、充满爱意的抚慰,一方面也提供了抚慰的前提:毒打、凌虐和折磨。[7]  其实,这些剧情中的“抚慰”相当不真实,是纯粹为这一场合设计的仪式,一如其它有仪式感的情节一样,好比说总有误会、操守或担忧顾虑在阻止爱人们互诉衷肠。但我说的“不真实”并非指美化或理想化,而是指与现实截然不同。如果你心爱的人出现在你家门前,受了毒打,鲜血淋漓,你恐怕不会感到柔情与欲望同时一涌而上。实际上,等你叫了救护车,给爱人盖上毯子,确保其头部比脚部放得更低,进行了力所能及的医疗救护之后,你更可能做的事情,是跑到洗手间里呕吐。同人故事中的温柔抚慰,就像《红衫泪痕》(Jezebel)里贝蒂·戴维斯对亨利·方达的救护:他得了黄热病,而她穿着一件很美的衣服,仰面看着天,背景音乐里一千把小提琴甜美地奏响。在电影中你看不到方达吐血,看不到戴维斯刚从床上爬起来灰头土脸的样子,更看不到她总要跟床用便盆这等“浪漫之物”打交道,以至于面露憎色。

        虽说有些女性主义者认为女性品质更高尚,但我不相信K/S同人(或类似的女性幻想,比如言情)中,所谓的女性品质有占据什么道德上的制高点。实际上,是我们极其巧妙地、持之以恒地、富有创造力地将女性的处境与所受的规训编写进了我们的性幻想,从父权社会的重重枷锁之中发掘出了独特的性奋点。

        比方说,女人总是在长久的等待后才同意上床。出于现实原因,女人对异性性行为相当警惕,所以才会对动机和顾虑进行无穷无尽、连篇累牍的分析。这种延宕本身就可以唤起情欲,因为传统文化告诉我们,这才是“真爱”的过程(在我们的通信中,德卡宁指出可以把这种等待模式看成一种暗喻:女人需要很长的“前戏”才能到达性高潮)。女人绝不能首先发起性行为,所以,才会出现那些在情人终成眷属、释放情欲之前的种种冗长的情节套路。这些套路中,控制之外的感情进展本就令人兴奋,它强化了对性的渴求,让情感更脆弱、更浓烈。正是因此,才有了“伤害/慰藉”类的写作,抚慰被表现为带有明确性意味的触碰,以及情感上亲密无间的互动(在缺少露骨性描写的故事中尤为常见);这再次指出,“伤害/慰藉”也是某种性暗示,无关于现实中的救治或病痛。也正是因此,才有了其中一人或者双方死亡的同人(由于这类情节泛滥,我听说有的编辑已经开始拒收此类作品了),才有了墓边的沉思,哀悼被描绘得凄美而令人兴奋,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一切都是美味可口的。哪怕是我们对忠贞不渝的单配偶制的热情也没什么可骄傲——这只是女人的性意识被父权社会塑造时,接受的另一种灌输。实际上,我认为可以把K/S同人(和言情小说)中的单配偶制看作一种对情感烈度的隐喻,是在渴求一种深刻浓烈的、完全彻底的感情,而不是真的盼望天长地久。但这里性意识的表现同样依赖于“爱”,只有欲望本身是不够的。我想,这又是一个女性将自身境遇性感化的例子:在过去,女性对未婚先孕的恐惧推动着反性教育,而如今,出于畏惧的等待和对单配偶制的需求转化成了一种性刺激。也就是说,K/S的世界依然是按照传统浪漫爱情故事的模式运转的。

        但同人创作中并不止这些内容。从很多方面看,K/S同人的价值观比标准的言情小说要进步得多。例如,老派言情故事里只有“月光下的一个吻”,同人里则有详细露骨的性描写。兰姆和维斯提出K/S二人同时具备两性特质也是对的,虽然斯波克被编码了诸多女性特征,但双方不论何时都不可能被放入性别角色的框架。这显然与传统言情大不相同。后者的世界中,女人的困境都会由一个身处支配地位的男人来为她解决。然而尽管K/S同人坚持把两位角色塑造成一等一的人类,出于社会原因,获得这个VIP身份的仍然只有男人,不免让这种平等观念显得站不住脚。

        在我看来,我们可以从这些故事中得出一个重要结论:性幻想的意义不能只看表面。还有一个结论:性奋点没有道德上的高下之分(但性行为有),因为将某个行为变成性幻想会极大地改变其本来的意义。转换到现实生活之中,K/S同人里的“伤害/慰藉”类叙事可谓毒害不浅:女性只能借同情的名义释放情欲;或是想要将爱人困在孱弱无能、不得不依赖自己的境地,才能好好表达“爱意”。幻想中的性奋点远比现实夸张,且和现实生活不是一回事。换言之,幻想并不仅仅是对现实经验的想象;当现实经验转化为幻想之后,其作为经验的意义也会改变。如果不理解背后那极其错综复杂的语境,就只能从字面意义上理解这种幻想——我一个刚开始看《星际迷航》的女性朋友就嫌恶地说,K/S同人不过是强奸和权力游戏。这完全是对此类文本的误读。实际上,得到我朋友如此评价的故事,是一篇经典的K/S同人:斯波克在连篇累牍的痛苦误解之后,进入了生殖本能状态[8],它顺理成章地为两人提供了互相坦承感情的机会,然后干了个爽(谢天谢地!)。

(上图翻拍自NASA/TREK: Popular Science and Sex in America, 这是另一位美国知名的耽美文化研究学者Constance Penley出版于1997年的学术专著中的插图,插图作者应为某位北美ST圈大手,年份不详。)

        似乎所有与性相关的情境,不管是强制灌输的还是学习来的,都有可能在性幻想中出现——无论是直接表现为性爱的形式,还是作为性爱的替代品,或作为一种触发性爱的必要条件。在K/S同人世界中,明显存在着这些情况。但我也清楚地看到,K/S的作者和读者并不是真的想变成男人,正如她们并不是真的希望爱人在自己臂弯中流血至死,或是和深爱的人一起归西。她们想要的是性的浓烈、性的享受、还有选择的自由,想要一种彻底不受社会性别文化和性别角色约束的爱,想要一个安全领域,让她们能允许自己在情感上、性事上卸下防备,完全地释放自我。K/S同人作品中的设定和桥段是作者对其控制之外的情景与行为进行性感化的产物,虽然这些桥段在道德上远非毫无瑕疵,但她们并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在现实中。更何况,在现实中,这类情景和行为与获得性和情感的满足可谓背道而驰。至少有一部分K/S粉丝对这点是心知肚明的。

        在读了超过五十本K/S同人小说(其中大多数属于X级)后,我确信,只有那些能从某一种性幻想中获得享受的人,或者说能被它唤起欲望的人,才能告诉我们这种幻想展现的是哪一种具体情境,才能分析它如何生效、对谁生效。性幻想的情节就像是冰山,露出水面的十分之一并不能可靠地反映整体的分量和重要性。无法唤起欲望的性幻想令人觉得无趣、可笑甚至厌恶;由不能感同身受的旁观者来评判这些幻想,往往都会错得离谱。

        我之所以在这些同人故事上花这么多时间,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它们是我知道的性幻想中,唯一尚未被政治或商业利益插手的。[9] 在某些方面,这些故事仍然遵循旧的言情套路(我认为这点是毁灭性的,不过这也可以从隐喻的层面理解),但在另一层面,作者毅然决然地书写了超越常规的体验。这些读者和作者渴望的,是一种无需放弃自由、冒险精神以及人格尊严的性关系(这是兰姆和维斯提出的观点)——她们想要的是激烈、完整、令人满足的性愉悦,她们想要的是浓烈的感情。她们还想将男性身体创作成为欲望的对象——我认为这一点令人着迷,审美上也弥足珍贵。消极被动——这是以“女性气质”之名强加给我们的、最糟糕的东西之一,是一种由异性恋体制建构出来的扭曲状态,目的无非是要长久地压抑、钳制女性生而为人的主体欲望。这些性幻想的读者和作者,做到了我们大部分人在现实中不能做到的事情(在异性恋的现实世界中尤其如此)——她们能以自己的步调,自主选择情境去展开一段性关系。K/S同人虽然仪式性很强,但却是我唯一见过的女性描述男性之美的文学——注意,不是男性气质,而是被动的、被凝视、被摆弄的男性肉体之美。有些幻想非常精妙,例如有个很可爱的二设,说斯波克一旦产生了性冲动,就会像一只大猫一样呼噜,柯克则会夸赞情人身上的外星人性器官像一朵美丽的花,一朵兰花。(有朱迪·芝加哥的影子!)[译注:指美国女权主义艺术家朱迪·芝加哥,其作品中常出现女性生殖器形象。]

        直到最近,如同许多女权主义者一样,我觉得“艺术”是高于“色情”的,正如“情色”与“色情”不应混为一谈;“情色”高于“色情”,“艺术”又高于“情色”。现在我认为,只要这样的区分仍带有道德意味,我们就应该对其表示高度警惕。我已在别处提出过,作且只作为性幻想的作品,但凡是坦荡纯粹地呈现出来,就比那些号称描述现实生活、故作复杂深邃的作品要来得无害得多。K/S同人最大的美德之一,就是X级作品中的苦难和死亡,比起G级和R级中的要少得多。我想,将性压抑看作是男权社会中至关重要的暴力来源之一,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当然,我们也要记住,我们在讨论的是一切自发的快感,并不只是性行为,并且我们讨论的是质量,而不仅仅是数量。这是伊丽莎白·费舍(Elizabeth Fisher)在《女人的创生》(Woman’s Creation) 中就提出的观点。[10] 威尔海姆·莱希(Wilhelm Reiche)也直言不讳(费舍同意他的观点):如果仅仅是有限度地破除性压抑,最终只会出现性虐。有限度的性解放——这俨然就是当下的现实,大众媒体把塑料软色情强塞给我们,不仅对肤色、年龄、性别、“完美无瑕”的外表重重设限,对互动的表现极其刻板,对人类真正的性意识和情感本能的塑造也非常僵化。不过,莱希所谓的性虐,不是虐恋(S&M)意义上的——他在《性革命》(The Sexual Revolution)一书中完全没有涉及虐恋的话题——而是指强奸、暴力、残酷、无情。[11]

        如果女性性幻想的意义不能简单地从表面判断,那么,也许男性的幻想也不能。像《受惩罚的贱货》(Punished Slut)这样的书[12](我书桌上放着十五本S&M平装小说,我正在慢慢地啃),完全不能令我感到冲动,因此也许我也不该去臆测它们[译注:当时大多数S&M小说的作者是男性]。但在我看来,男性的性幻想更像是逃离暴力,而不是逃向暴力。这并不是女权主义的主流观点,但我认为这样对比是成立的:如果说女性的K/S性幻想复杂而多维,如果说它们的成就之一,是以直白露骨的性描写替代了言情;那么(如果我的解读正确),男性对于暴力的幻想,不管是不是伴随性行为,或是作为性行为的前提或是触发点,都是在挑战文化中“体面”的暴力。因为在“体面”的文化里,暴力一直被拿来代替性享受。我认为像《发条橙》(A Clockwork Orange)和《现代启示录》(Apocalypse Now)这样的电影,远比《萨克森的施虐狂姐妹》(The Sadistic Sisters of Saxony)更危险 [13]。后者起码还有性的享受。我同意费舍和莱希的观点,性幻想的品质是重要的,当我谈“性”的时候,指的是快感,但并非那些毫无乐趣、徒劳无益、草率敷衍、例行公事的快感,也不是那些非自愿的、受迫的、内疚羞耻的、不完整的、被轻易贬低的、或被转化为塑料商品的快感。我坚信,和女性的性意识(sexuality)一样,男性的性意识也遭受了父权社会的破坏,尽管程度上可能没有女性那样严重,破坏方式也不尽相同(在我看来,男性同性恋者并未从这一破坏中免疫,他们在同样的文化下长大,受几乎同样的教育塑造)。就像一个异性恋的女权主义者告诉我的那样,生活中远离男性的女权主义者们经常会忘了大多数男性是多么狭隘和愚蠢,又是多么彻底地受到文化规范的钳制。站在女性处境的视角,我想我们有时会高看男性的性自由,因为他们拥有的自由度确实比我们要大。如果你将男性的自由看作是绝对的,或者近似绝对,那么男性对性暴力的幻想看起来就会比真实情况糟很多。我们知道,女人不想被强奸,女性幻想中看起来像强奸的那些内容,实际上是别的东西,比如说,是在暗示:拜托了,有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我行动起来?而在男性的色情中,女人被“强奸”(指被强迫体验违背她本意的性快感)的情境,或许也在一个类似的困局之中纠结——男人能够主动开始性行为,但他无法放弃对性行为的主导权、任其随意发展,因而不能浑然忘我。但凡有一点抑制自我的意图或僵化刻板的行为,性的体验都会变得狭隘受限而不完整。

        我一直认为,父权制度下,男性的性意识一定也受到了极大的扭曲。简单粗暴地归纳一下:一般来说,伴侣抱有敌意或感到无聊,本该是非常破坏性致的,可这却是父权制度下的典型状况,许多女人对性没有兴趣、没有激情、不愿参与,在性行为中也不快乐;但想要有孩子的话,男人还是得插入性交,并且射精。这就成了问题。于是(无论你认为它是一次性的发明还是一个持续的过程),父权制度制造出了一种男性的性意识,让他们即便在面对女人不愿配合,或直白地流露出恐惧与敌意时,也可以正常行使其性功能。这种性意识无处不在。它是徒劳的、内疚的、可悲的、非自发的、强迫的、不自由的,几乎没有肉体愉悦可言。难怪菲利普·斯雷特(Philip Slater)在讨论许多男人这种潦草的性事(“越快完事越好”)时说,女人对此的抱怨(“他只对性、对我的身体感兴趣”)其实都没抓住重点:因为这样的男人“……对性也不感兴趣,只是纯粹渴望释放紧张感”而已。斯雷特从两个层次解释男性对强奸的幻想:“首先,它体现了男性对某种超强能力的普遍渴望” (注意,不是超强反应能力!);其次,“男性把情感积压起来,严密控制,却渴望迸发。但这渴望会令我们的文明陷入危机,所以它被不允许直接地表达,只能投射到女人身上……因为在我们的社会中,女性被看作感情专家。”[14]

        男人关于强奸的幻想来源于他们自己渴望被凌驾、被压制。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我想可能至少是部分正确的。毕竟,女人把“强奸幻想”当作一种解决方式,来应对女性被迫自居消极、无法采取主动的困境。为什么男人——他们则是被迫采取主动——不能用同一种幻想的另一面,来应对自身的困境呢?

        真正令我恐惧的,并不是我桌上的这些小黄书里的描写(比如其中一本里,有个女人用针穿刺了一个男人的乳头),而是主流美国文化习惯于用暴力来取代性,还将其结果粉饰成“真实生活”,更糟糕的是,甚至认为这样的暴力是“得体”的。《星际迷航》电视剧的某一集里,斯波克进入生殖本能状态。这集的前二十分钟,都在以自制力强、逻辑严明的瓦肯人陷入发情状态挑逗女性观众,似乎大家期盼已久的圆满近在眼前;之后的二十分钟,我们看到的不是性爱场景(K/S作者很清楚此处就该是性爱场景,她们也如此写进同人里),而是毫无新意、令人大失所望的美式打斗情节——还发生在柯克和斯波克之间!毫无疑问,我更喜欢性爱。我还想到《柳巷芳草》(Klute)中简·方达(Jane Fonda)扮演的应召女郎(啊哈!坏女孩)受到一个男人的威胁,却被另一个男人拯救的故事。还有一些特别糟糕的例子,比如几年前《希区柯克时间》(Hitchcock Hour)那则半分钟的广告:一整段蒙太奇,全是女人因恐惧而尖叫。又比如《花花公子》上刊登的那些塑料甜妞,假得和照片里的昂贵音响、酷炫汽车等等读者同样无法拥有的东西一样。如果你痴迷于这些照片,就肯定享受不到性爱了,毕竟真的女人不是天生自带喷枪修容的。

        好吧,这也许是我的臆测。但能肯定的是,我们对女性的性意识仍十分缺乏了解。例如,“虐恋”式的强奸幻想已如同噩梦般萦绕了女性运动长达十年,好像这类幻想等同于女人真正想要的现实一样,这显然大错特错。我相信一定有女性想做施虐方,她们喜欢虐恋,是渴望能够掌控他人的权力——但我也有两个朋友,其中一个依然处于虐恋关系中,另一个已经毫无创伤地退出了,她们喜欢虐恋,是因为虐恋能唤起她们的性冲动,而不是性格满足。同样的,K/S同人社群中,也许确实有女人会因为情人受病痛或凌虐折磨而产生性冲动,但我对此表示怀疑,因为作者们想往的显然不是做二十四小时全天候护工,也不是真的希望有人在她们的怀中流血而死,而是幻想与恋人的触碰、拥抱,这能唤起她们的性冲动。

        十五本虐恋平装小说也许不具有代表性,我也没有读完所有的K/S同人志。比起K/S同人,女人读的言情小说肯定更多(1975-1976年至今,大约有125本同人志出版, 算上版数有500-1500册)。然而读了这么多同人,我发现自己抱怨剧情的次数远比晚上随意打开电视机换台时少得多。我并不觉得是商业化的性幻想教会了男人暴力,更糟糕的老师俯拾皆是。非说起来的话,我怀疑商业化的、男性向性幻想是一种半吊子的、逆转男性气质规训的企图,而不是反过来强化它。我不想把男性性幻想理想化,但在我看来,有些文本比它更惹人厌,比如《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而幸福的人生》(The Short and Happy Life of Francis Macomber),海明威这篇大男子主义的厌女短篇小说,被当作写满了“永恒真理”的“伟大纯文学”教给了我(我们所有人!)。

        很多女权主义者们似乎只因为本能的厌恶感而批判男性性幻想,并且在上面耗费了太多能量。我相信人的本能反应是很有意义的,但是在完成从“它让我厌恶”,到“它是糟糕的”,到“必须与它战斗”之间的逻辑跳跃前,我们得更深入地了解我们批判的东西。

        我希望我把K/S同人称为“性幻想”没有冒犯任何人。但如果它不是性幻想,我根本就不会注意到它。我喜欢这些故事,它们能唤起我的性欲,我爱这些同人作者。那么多女性主义小说里创造的什么亚马逊人或者女神崇拜者等等,完全不起作用,大多都刻画得非常单薄;但如果你了解并喜欢《星际迷航》,那么K/S同人就会奏效。更何况(如上文所说),这是在完全没有商业出版社审查介入,或是在作者或编辑的政治意图控制之下完成的,唯一一种由女性创作、以女性为读者的性幻想,它们是所有参与者们倾注爱意的产物,并且不用来牟利(由于诉讼的可能性也不得不如此)。我觉得它们很原生态、明目张胆,充满女人味,意义非凡,令人振奋。我还欠兰姆和维斯一个赞美,她们不仅有勇气表露出自己的反应,还坚持研究这些材料长达六个月之久,我却轻易地感到了尴尬(因为觉得这些东西太过女性化,而我的反应也太强烈了),然后就把它们藏起来了——还偏偏挑中了衣柜这个地方!现在,我明白了,这些作品的意义并不能只作表面解读——从表面看,好像我们喜欢承诺关系中的性爱,我们头脑中无时不刻充斥着“爱”,我们总是多愁善感、舍己为人……等等,只能读出这些性别歧视意味的女性“美德”来。K/S同人最惊世骇俗之处,是作者们能够如此坦诚布公地表达赤裸裸的性渴望和情感饥渴,并且她们试图描绘一种纯粹的雌雄同体的情感关系,不是“把碧姬·芭铎和约翰·韦恩用胶带贴到一起”(这是我以前描述“雌雄同体”的措词),而是已经分辨不出在情感关系中谁是男人谁是女人,谁主动谁被动,甚至连谁是谁都无从问起。这可真让人目眩神迷。K/S创造的是不同物种、同一性别的情侣,而不是同一物种、不同性别。我已经解释过为什么K/S中的角色性别会表现为“男性”,以及角色身上的“男性特质(maleness)”是如何受到颠覆、变得暧昧不清的——它作为一种幻想,起码对我们中的部分人奏效。这种评述对于现实主义文学无法成立,但阅读K/S同人作品对我最重要的意义之一,就是让我庆幸自己是写科幻和奇幻小说的。现在,请劳驾,我必须回到我古老的瓦肯城堡里,回到有着雕花床柱的房间里,那儿有我刚撇下的两个人物,你不妨猜猜看是谁,他们刚才正处于非常戏剧性的痛苦场景中。实际上,我之前让斯波克做好准备打柯克了,这是一个平行宇宙的故事,暴力的瓦肯人从来没有进行改革,柯克被卖到了这里当奴隶。当然整个场景的最终目的是,斯波克根本不忍心打柯克,因为他疯狂地爱上了对方,于是他重重地用手拍了拍柯克的前额(或者类似的什么姿势),然后就冲出门伤心去了。

        同时柯克也在伤心,他显然也爱上了斯波克,所以他伤心的正相反

        我会让他们伤心得尽可能久一些,然后他们会琴瑟和谐地奏上一曲,这场景也会能多长就多长。

        真好吃。

        如是等等。

注:图片并非为此文创作,授权自画手@J囧hn-Jo

作者笔

        一个编辑说:“这是女人为女人写作的色情。”另一个则写道,读者“害怕自己对K/S的兴趣会被朋友和家人当成是女同性恋。”

        关于“伤害/慰藉主题”,我的一个作家朋友写到,她小时候和一个朋友玩冒险的游戏时,“情节往往会出现这种走向:有一对发誓不共戴天的仇敌,后来其中一人会受到特别糟糕的伤,另一个则会勉勉强强,但满怀爱意地照顾他。”

        在詹姆斯·沃尔科特(James Wolcott)的文章《老大哥正在迷航你》(Big Brother Is Trekking You,发表于《村声》76年2月2日)中,沃尔科特描述了杰奎琳·利希滕贝格(Jacqueline Lichtenberg)、桑德拉·玛莎克(Sondra Marshak)和琼·温斯顿(Joan Winston)的《星际迷航万岁!》(Star Trek Lives!,一本商业出版的书):“……这些女人的利比多温度计显示特别高……[粉丝写的]故事中充满了性的意味……离家出走的男孩们乘着你所能想象的最大的木筏回来了……《星际迷航》用好哥们、好兄弟情谊之下的性张力牢牢地吸引住了女人……斯波克成了那种无法触及的女人的戏仿版。他实际上成为了地外星球的葛丽泰·嘉宝。”(沃尔科特文中的“木筏”指的是莱斯利·费德勒(Leslie Fiedler)的《美国长篇小说中的爱与死》(Love and Death in the American Novel),费德勒从美国长篇小说家的男性情谊中推导出了关于美国小说的一个理论。兰姆和维斯在她们的第一篇文章开头也引用了费德勒。)

        一份专门罗列媒体作品同人小说的报纸《in toto》列出了大致22个种类的媒体作品的同人小说(《星际迷航》只是其中一部分),从《琥珀编年史》(The Chronicles of Amber)到《狂野狂野的大西部》(The Wild Wild West)。这份清单上包括了《德古拉》(Dracula)、《太空堡垒卡拉狄加》(Battle Star Galactica)、《歇洛克·福尔摩斯》(Sherlock Holmes)(!)、《M*A*S*H》和《山街蓝调》(Hill Street Blues)。我读过一篇《警界双雄》(Starsky and Hutch)相关的同人小说,还有《私家侦探马格农》(Magnum, P.I.)的一篇,其中对男性配对的处理方式都和K/S同人小说中处理柯克和斯波克关系的方式相同,即:两个人是爱人,不过不知为什么他们并不是同性恋。(没有同性恋亚文化的存在,完全没有自己的行为偏离社会主流的意识,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完全没有同性恋朋友,没有同性恋政治,如此等等。这些男人角色阳刚气质浓厚,甚至是大男子主义形象,不知为何他们虽是同性爱人,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所做的事是“同性恋”。我猜其他媒体同人小说中男性配对关系也会是同样的处理方式。)


引用信

本文最早发布于Russ, Joanna. Magic Mommas, Trembling Sisters, Puritans, and Perverts: Feminist Essays. Trumansberg, N.Y.: Crossing, 1985.

后收录于Hellekson, Karen and Kristina Busse. ed. The Fan Fiction Studies Reader. Iowa City: University of Iowa Press, 2014.

本文早在20世纪90年代便已公开出现在网上。【点此处(需翻墙)】可在网上阅读。

[1] 几个K/S小说编辑给了我这一数据。另外,四十卷同人志中,只有一篇小说或者诗歌明确写明了是由男性所作。她们自己一般也管作者、读者和编辑都叫“她”。

[2] Patricia Frazier Lamb and Diana L. Veith, “The Romantic Myth and Transcendence: A Feminist Interpretation of the Kirk/Spock Bond,” Conference on Fantasy, Boca Raton, Fla., 1982.

[3] Susan Gubar, “C. L. Moore and the Conventions of Wonder’s Science Fiction,” Science-Fiction Studies 7, no. 1 (March 1980): 16–25.

[4] Lamb and Veith, unpublished.

[5] Camilla Decarnin, “Interviews with Five Faghagging Women,” Heresies, No. 12 3, no. 4 (1981): 10.

[6] 由于法律上的原因,尽管这些读者和编辑的写作和《星际迷航》的电视剧和电影剧本大不相同,但她们很可能会受到侵犯知识产权的法律行为的诉讼的危险,所以我不会提及任何我所引用的人的名字,也不会罗列她们的同人志。我确实是在引用真人的话。我很诚实。

[7] 在一篇自我戏仿的作品中(K/S作者非常喜欢这类写作,而且创作频率高得让人惊讶),两个人互相轮流用铲子打对方的头,然后说:“让我在你痛苦的时候陪伴你吧”之类的台词。这种自我戏仿在我看来是一种不经意的承认:为了展现慰藉,就必须先有伤害。

[8] 生殖本能指的是一种结合热,他必须交配,或者就会死去。在这种情况下,柯克必须献上自己的身体来拯救斯波克的性命。

[9] 我想到了Samois, Coming to Power: Writings and Graphics on Lesbian S/M (Palo Alto, Calif.: Up Press, 1981)。作者在很多地方说过,此书的用意很明确是政治的,同时也是情色的。

[10] Elizabeth Fisher, Woman’s Creation (New York: Doubleday, 1980).

[11] Wilhelm Reich, The Sexual Revolution: Toward a Self-Governing Character Structure, 4th ed., rev. 1969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71).

[12] Punished Slut (n.p.: Dame, 1980).

[13] The Sadistic Sisters of Saxony, Monks Secret Library (New York: Dame Distributors, 1980).

[14] Philip Slater, “Sexual Adequacy in America,” Intellectual Digest, November 1973, 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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